喀喇昆仑山--深入无人区
吴玉虎
羌塘高原——藏北“英雄地”——示威的野牦牛——“职业病”的能量
我们返经甜水海,又越过了新疆与西藏之间海拔5 250米的界山达板。下山后一路紧赶,于傍晚来到了藏北阿里地区海拔4 950米的龙木错湖边。这一带已是高寒草原的景观了,虽然植物种类稍多一些,但植被仍稀疏得可怜,并且已普遍开始枯黄。仅有的两户藏族牧民的帐篷,在夕阳和湖水的映衬下冒着缕缕炊烟。远远望去,也只能给人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荒凉感。
我们的营地正扎在半月前藏北小分队住过的地方。入夜,由于没有多少标本可供整理,再加上高山反应,餐后谁也不想早睡,更确切地说是睡不着。我们都挤在车里聊天,听着小徐以一个闯过藏北无人区的英雄的口气津津有味地讲述着那段难忘的日子。
当天,藏北小分队正是从这里离开公路,折向东去。在茫无边际的高原上,根据地图,沿着测绘队当年留下来的10公里一个的水准点,一路摸索着才进入藏北无人区的。在无地面参照物的藏北羌塘高原上,这种标有海拔高度的木桩对他们辨明方向起了很大的作用。
前后20多天的考察,藏北小分队所经历过的磨难真可谓是千难万险。
行车,无路。陷车的事时有发生,单车绝不敢掉队,否则准会因力单而驶不出泥沼或过河遇困。
扎营,经常寻不到合适的避风处,帐篷经常因大风而拔起。在普尔错的一次就因半夜刮起了七八级的大风,飞沙走石,几个帐篷都被大风掀开,许多灶具,食品都盖满了沙土,队员们几番起来重搭帐篷,折腾的几乎一夜未睡成觉。有时车队冒着风雪找到一处扎营地,队员们也就只能在盖满雨雪的湿泥地上铺被就寝。
做饭,经常找不到淡水。在拉竹龙附近,考察队发现了几眼清泉,为了不致在无人区腹地因干旱缺水而影响考察工作及队员们的身体健康,大家用汽车上备用的两个大汽油桶装满泉水。这事若在平原,当属易事,可是,在海拔5 000多米的高原上却并不容易。几个本属轻微的动作就会使人气喘吁吁。尽管汽车距水源不过十多米远,高差也只有三四米,装水的人倒有十几个,但装满两大桶水竟花了一个多钟头。在几处无水的营地,这两桶水就显得异常珍贵。除了炊事用水外,其余方面的用水全免了,洗脸,刷牙亦在免除之列。
考察,即不敢单独行动,又不能与小组相距太远,更不能晚归,以防摸黑找不到驻地。在茫无边际的高原大野上,组织纪律性是非常重要的。在安全第一的原则下,大家都是以队的形式深入,以组的形式考察,某一个人的误时或离群都会给全队带来焦虑和不安,单枪匹马的游动很可能等于自杀。因为高原随时可来的暴风雪很容易使人因南北莫辨而冻饿致死或遭野兽袭击而蒙难。由于环境恶劣,其间的脱皮掉肉,浮肿变形等虽说程度不同,但几乎是人人有份了。
在地图上一个标有“英雄地”的地方,小分队找到了一个70年代测绘队大本营的遗址。为了纪念青藏队的英雄们曾涉足这名副其实的“英雄地”,根椐大家的提议,决定在这里立一块纪念碑,以示后人。于是,队员们在一块供垫车用的方木正面写上“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1987年8月”,背面写着藏北分队17个人的名字,立在附近的山顶上。第二天,又觉得不对劲,这样写法,很容易使以后见到此碑的人误认为这17位考察队员是为科学探险事业献身在这里的。于是,又把木块扛下山,刮去背面的人名,然后由小徐花了一天时间,把正面的字用烙铁烙上,再埋在山顶上,立起了一座简易而永久的丰碑。
小徐在讲述上面这件事时掩饰不住满脸的激动和自豪。是啊!能到过“英雄地”的英雄古今中外又能有多少呢。
有一天,队员们在一个叫野兔山的地区考察,碰见一头约有500多公斤重的野牦牛在不远处游荡。那野牛显得笨重而又心不在焉。显然,这是一头力大无比的公牛。副队长、北京地理所的郑度副研究员赶紧跳下车,举起相机就拍照。这下可激怒了野牦牛,只见刚才还漫不经心的野牛,猛地瞪大了眼睛,昂首直朝着郑先生冲了过来。开车的“小石头”一看不好,未等郑先生在车上坐稳,就猛加油门落荒而逃。未及跑远,只听见“砰”的一声,车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几乎翻倒,车里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野牦牛再没有追上来。待到安全地段,下车一看,坚硬的铁壳车身竟被野牦牛用角撞了一个坑。从此以后,大家谁也不敢去招惹独来独往的野牦牛了。
龙木错周围的山看起来并不很高,坡也较缓,但真要爬起来却相当费劲。汽车把我送到山前,垂直近600米的高度,我竟爬了4个多小时。
在到达海拔5 400多米的高度时,我的脉膊就已快到每分钟126次,及到5 600米时,已浑身无力地躺倒在冰雪中,半天都缓不过劲来。砰砰的心跳声,自己不仅能感觉到,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我想我的体能已经发挥到了极限,体力恐也耗费了极点,再往上一步恐也是不可能的了,甚至连测一次脉搏的想法都放弃了。记得此前在黄河源头地区的长达10年的考察中,在平静时,自己的脉搏一般为每分钟54次左右,就算是在剧烈的运动后,脉搏也大多在每分钟80~100次,但此时此地只觉心慌气短,心跳砰砰,估计脉博已超过每分钟160次,以至于我始终没能有足够的精力去测一个准确的数值。对于这种情况,一般人恐难以想象,测量脉搏,只不过是将一只手的食、中和无名指轻按在另一手腕处的“寸、关、尺”处,再看表计数就可以了。这么轻松简单的事,竟会无法做?难免让人想不通。而我当时的情况是自己的精力只够大张着嘴,躺在山坡上,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强睁一下。
看着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陡峭的流石坡,真不敢相信刚才自己是如何爬上来的,而现在又怎么能下得去。仰望蓝天,周围静悄悄的,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此时此刻,有谁会想到我身外此地?没有人会想到。就连天天想我,盼我回家的妻儿也不会想到。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到过这里,也没有必要。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一座普普通通的高山,既无林木清泉可供游览,又无寺庙神仙可供拜求。
其实,我也可以不来此处,最起码可以不爬这么高。这纯粹是严重的“职业病”催的。
对于搞植物区系分类研究的我来说,考察区内的每种植物,我都非常感兴趣。特别是对于以前在其他地区不曾采到过的植物就更是兴趣大增,就连疲惫的身体也会一下子振作起来。若是碰到有可能是新种的植物,则更会精神百倍,其欣喜程度绝不亚于哥仑布发现新大陆。所有的疲劳和高山反应的不适都会在瞬间之内烟消云散。
我能到此,在很大程度上是精神力量的作用。因为在海拔5 400米处的乱石缝中,我发现了一种罕见的、开着蓝色小花、又结着较短扁角果的高原芥,与以往所见的高原芥均不相同。加上这里人迹罕至,以往从未见过有人在此山上采到过标本,所以,很有可能是一种迄今未被人类发现并命名的植物新种。果真如此,我就有权利以第一个发现者的身份给它命名。为了纪念我们在龙木错的这段考察并表明其产地,我将这种植物命名为“龙木错高原芥”。后来经过对这一份植物标本的研究和分类鉴定,证明了我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我仔细地给它拍了照片,并力求多采几株,遂一直向上爬去,希望能采到这里分布的每一种植物,也或许在更高处还会有其它罕见植物被我发现。
正由于这种渴求不断会有新植物种类在前面出现的心理,驱使我不断地挖掘出潜在的体力,才爬到这5 600米的冰缘雪线附近。看来,“职业病”的能量是不容忽视的。我的眼前已不可能再有植物生长,更不必担心高处会有植物被错过。随着那种渴求的消失,我的身体也完全软了下来,并觉得有远离人类、远离世界而接近天际之感。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缓过点劲来,随后,便就着冰块啃了几口方便面,算是午餐。下山时,因坡陡而竟不敢、也不能站起身来,而只能是坐着挪下山来,又沿着另一条山沟回到营地。